一个前ABB销售人员桑青的日记
2017-02-18
没有太阳。没有月亮。没有天——天和水一样浑。河里有条大龙把水搅浑了。大龙有很粗很粗的尾巴,还有数不清的毛臂,东刷一下,西刷一下,把河水刷得好高,好白,好亮,就是在蒙蒙亮的黄昏也看得见。
我从黛溪的栈房窗口可以看到对河的高山,高得看不到顶——一把很尖的黑剑一直刺上去。天没流一滴血就死了。峡里一下子黑了。
河边一个火把亮起来了。日本飞机炸了半边身子的轮船还搁在河上,黑黑的象条死牛。河边几点灯光也亮起来了。那儿靠着几只木船。我们在新崩滩撞坏的木船就靠在那儿修理。
黛溪镇是一条纲细的小链子,挂在很高的山岩上。河边没有河坝,人一下船就上梯子。就着山岩凿成的梯子,很陡很窄。我在梯子上爬上来的时候,就不敢抬头看山顶,一看就会栽到河里喂大龙了。
火把从河边跳上了梯子,一颠一颠跳得好高兴。过了一会,我才看出是一匹马在跳;骑马的人拿着火把。
火把从我窗边亮过去了。我看见—匹枣红马。
我和老史从思施到巴东。(我十六。她十八。她偏偏要我叫她老史!)我们满以为一到巴东就可以跳上轮船。船一鸣就到了重庆。到了重庆就好了——那是老史的话。她说的时候还拍拍胸向我保证:“重庆!嘿!好大的城!流亡学生招待所管吃管住,升学,找工作,爱干什么就干什么!”我们一同在思施山洼子里的联中该书。我不知道的事老史却知道!
我们到了巴东,才发现轮船全被征调运军火和新兵去了。德国已经向盟国投降了;日本鬼子亡命了,在湘西鄂北又发动大战了。巴东一时没有客船上重庆,只有一艘贷船到巫山。我们就坐上了货船;到了巫山,碰上一条木船运棉纱到奉节。我们又坐上木船。“上有万仞山,下有干丈水。”坐木船过翟唐,那才够刺激呐!
木船在新崩滩就撞坏了;现在搁在黛溪修理。
老史在栈房外面打听木船什么时候修好,什么时候开船。栈房天井里驻着一批新兵,第二天就要开到第五战区去。
我坐在窗口。河上的雾扑上来,很软很软的毛,一点点湿,一点点凉,搔在身上痒乎乎的。河上很黑,我没有点灯,什么也看不见。河边的几点灯光也熄了。跟前就是一块没有边的黑布。我用想象在黑布上画着玩:
绿汪汪的玉辟邪,两只角,两个翅膀,一个翅膀缺了口,象兽,又象鸟,爬在黑布上。
玉辟邪活了,在黑布上动起来了,翅膀一拍一拍的,越拍越大了… … … …
“喂,喂,”
我一转身,门口黑地里闪着两只眼睛和一排牙齿。
我大叫。
“不要叫,不要叫。我是斯抽的壮丁,明天一大早上火线。我只要在你房里躲一夜。”
我仍然叫着,声音走了腔,要停也停不住。
我停住的时候,那个人不见了。两只眼睛和一排牙齿还在黑地里闪呀闪的。
叭,叭,叭,鞭子在天井里抽起来了。
“排长,饶命吧!我该死呀!我这辈子也不开小差了呀!”
纸窗子上现出天井里人的影子:半截倒吊的身子,头往上一抽一抽;另一个人抽着鞭子。还有一堆人头朝上望——全是新抽的壮丁。